青诀本是随口一说,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。她愣了一下,竟是不知怎么接话。
想起他曾经宁死不屈,宁愿从青峰山上跳下去, 也不愿和她在一起。
现在竟借口血契,再三回到青雀宗。
可笑至极。
他见她不回话, 也知晓她不愿让自己留下, 于是收敛眉目,小声问:“我还是住清秋殿吗?我都习惯那里。”
青诀低头,“随便你。”
她沾上朱砂, 继续画手中的符。
齐陵也不在意她的冷淡,转身离开。
就像他告诉阿修的那样,喜欢就去争取,犹豫只会失去。
自他走后清秋殿就空了下来,几乎没人打扫, 伸手一抹便是灰。
青黛找人帮他打扫了一下,看着走了又回来的齐陵,好像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,她忍不住一看再看。
“你看什么?”齐陵问她。
她连连摆手,“没没没。”而后又想起来, “齐公子,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,就把霖岚关在了偏殿, 你要是觉得不喜欢, 我就给他安排到别处去。”
齐陵顿住,“霖岚被关了起来?”
“是啊, 关了两个月了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宗主说他犯了死罪,留他一条命已是仁慈。之前关在密室里, 抽过他鞭子,霖岚差点就死在那,后来宗主气消了,才让人把他移出来……”
齐陵凝目,有些走神。
他跟着青黛进屋,殿里已经收拾干净,还是他以前的房间,可是这里的东西都被人动过了。
“我走后有人住过吗?”
青黛摇头,“没呢。宗主只说有些不用的东西都丢掉,所以这里很多东西都换了。”
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,说换就换了。
齐陵摸着案头的香炉,又开始走神。回到原来的地方,却回不到原来的感觉。
“齐公子,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?我等会儿让他们带来。”
他摇头,“不需要。”说完又叫住她,“霖岚关在哪间偏房?”
“就是最里面那间。宗主说怕他吵闹,让我给他安排远点。”
清秋殿本就偏僻,最里面的偏房常年不见阳光,就连人迹都很罕见。
关在那样的地方岂不是都要关疯了?
他心绪不宁地来到偏殿,隔着窗户缝隙看到霖岚,他果然和他想象的差不多,一身狼狈,望着窗户呢喃自语,跟疯子没什么区别。
在他的印象中,霖岚是个很聪明的人,稳重内敛,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。
前世仅凭一人之力,就联合数百宗门,将偌大的青雀宗一夜之间化为虚无。
此等心性之人,竟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?
齐陵挪动脚步,停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。
房间里的昏暗低沉让他有些不适,他理不清这种不适从何处而来,刚一抬手,门口的护卫就将他拦住。
“齐公子,宗主说除了送饭菜之人,不许任何人进出。”
这不是软禁,这是监/禁。
齐陵略微皱眉,看着房中的人,正好霖岚也转头看到了他。
而后“唰”地站起身,冲过来抓住窗户,状若疯癫,“齐陵!你来了,你帮我跟青诀求求情好吗?她能不能来见我一面?”
他的眼中布满血丝,脚下铁链响动。
齐陵这才看到,他的脚被细链锁在了屋中,哪也去不了。
不准他离开,不准外人进去。
这是铁了心要将他关疯吗?
齐陵有些难以置信,聪明一世的霖岚,竟然在青诀手里败得这么彻底。
心头不安窜动,他理不清,“青诀为何将你关在这?”
霖岚恢复了一丝神智,他茫然后退,然后说:“她全都知道了,她根本就不会原谅我,齐陵,她根本就不会原谅我们……”
齐陵沉默,“她之前说与我两清了。”
霖岚却笑了起来,用力摇头,“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,你记得之前和她吃饭的时候吗?她最喜欢的东西,往往会留到最后再吃,最恨的人,往往也会留到最后再处置……”
这句话让齐陵的眼皮轻跳了一下,他选择忽略,“她有说要怎么处置你吗?”
霖岚茫然摇头,随后又说:“她觉得死太便宜我了,所以刺了一半又将我救活。”他颤颤巍巍将衣衫拉开,心口位置的伤疤还未痊愈,可见当时刺得有多深。
“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原谅我,她将我关在这里,不让我见她,也不让我去死,就看着我苟延残喘地活着,才能让她心里痛快……她恨我,她很恨我……”
齐陵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也被刺了一下,有些难以呼吸,“她知道多少?”
霖岚笑着说:“她全部都知道,包括后面的献祭我都和她说了。”
“那她,为何……”
齐陵强忍着不适,完全无法理解。
他以为献祭还她一命之后,就可以抹掉犯下的所有错,可是霖岚的下场却告诉他根本就抹不掉。
霖岚说完又哭了起来,大喜大悲在他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,“她不肯原谅我,不肯来看我……我知道,她想看我被关疯,只要我一天没疯,她就永远不会来见我……可我不想疯着见她,所以我不能疯……”
那样聪明的霖岚,也在她手上崩溃了。
看着他被铁链困在方寸之地,声音哀戚,齐陵有些喘不过气。
他终于知道那股不适从何而来。
因为他在霖岚身上看到了自己。
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她面前一败涂地、苟延残喘的样子。
他快步回到房间,手上的凌霜剑止不住呜鸣,他用力按住,用了浑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动摇的心。
不会的,她不会这样对他。
霖岚和他不一样,她对自己曾有过感情。
可那天夜里,他还是失眠了。
半夜起来看到青黛在和霖岚说话,趁着护卫换岗的间隙,偷偷给他塞了一些补给。
“霖岚,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,我明天再给你带来。”
房间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,问她:“可以帮我带几本书吗?”
青黛有些为难,“我怕宗主知道了会怪罪我,你要不换别的东西?换吃的可以吗?”
霖岚笑着,“那便不用了。”
屋里人又安静了下来,不管青黛说什么都不回话,丧失生机。
直到护卫回来,青黛才不得不离开。
她小心翼翼跑回去,撞上门口的齐陵,吓得魂飞魄散,“齐公子,你怎么在这里?”
他微敛眼睑,问她:“你替他求过情吗?青诀怎么说。”
青黛沮丧地摇头,“宗主不肯放他,还说我要是犯了那样的错,她也会把我关起来。”
她没有注意到齐陵的脸色有些白,接着说:“齐公子你要是去帮他求情,宗主一定会听的,你能不能明天跟宗主说,让她原谅霖岚?我感觉他被关起来好可怜……”
齐陵无法回答。
他如果去帮霖岚求情,不仅不能救他,还会让青诀想起以前他们联手害死她的事。
青黛走后,他忍不住又来到霖岚的房前。
他还没有睡,睁着眼睛盯着一处,瞳孔中的神色浑浊不堪。
齐陵不忍,“你要不要我去帮你求情?”
霖岚微微回神,呢喃道:“齐陵,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吗?”
说实话,他有些记不清了。
他只记得万兽哀嚎,火光冲天,他赤着脚踩在地上,高兴到发疯。
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,失去了怎样重要的人。
他捂住心口,心绞痛又来了。
霖岚自言自语着:“她那天给你缝了腰带,绣了祥云飞龙,寓意希望你有朝一日飞龙在天……她刺破了自己的手指,鲜血淋漓,我问她要不要找人帮忙,她说不用,因为这是她给你的心意……”
齐陵眼眶酸涩,某些情绪开始压抑不住,“她是这样说的吗?”
霖岚有些浑噩,自言自语着:“我还问她,如果有一天你背叛她了会如何?她说你不会背叛她,你答应她过了初春便与她成亲……可也是那天,百宗临门,大火连翩,那条腰带花了她大半个月的心血,瞬间就烧没了……”
齐陵百口莫辩。
内心压抑的情绪,已经到了临界点。
“齐万山让她将你送回,她断然拒绝,甚至想着你不喜欢被束缚,等成亲之后她就冒着失去半条命的危险,去解开你的血契,就为了让你自由……你看,她多喜欢你?”
这些事她从来都不跟自己说,而他也没有问过,就如此在相互误会之中,走到了尽头。
他微微张口,难以诉说。
“后来我问你,你会不会后悔,你给我的答案一直都是不后悔……”
凌霜剑控制不住地震动,他现在已经后悔了。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?
霖岚忽然笑了起来,不知道是在嘲讽他,还是在嘲讽自己,“她这辈子除了你,从未喜欢过别人,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。她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,总想把好的一面给你,有时候闷得久了,难免会有过激的时候……”
齐陵深吸一口气,已经止不住胸口的疼痛。他那时候厌恶她,她做的都觉得是错。
可就像她后来所说,年少时喜欢一个人,想留下他时最真挚的本愿,这一点已经无关对错。
他微微张嘴,声音有些哑,“别说了。”
霖岚笑着,忽然又不笑了,眼中浮现出迷茫的水雾,“齐陵,其实我一直都好羡慕你,如果我得她如此珍视,我应该会抛弃一切站在她身边吧?”
性格不同,结局也截然不同。
他和齐陵从来都不是一种人。
齐陵是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,一朝落难,宁死不屈,一心只想着自由。
而自己却是臭水沟里爬出的虫子,给他一点雨露,他就会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蚕食,直到那人被蚕食殆尽。
如果青诀喜欢的是自己,他应该会穷尽心血去替她谋算,让她永远不沾染阴谋算计,只享她的平安喜乐、一生顺遂……
可是,根本就没有如果。
青诀喜欢意气风发的公子,不喜欢机关算计的下等人。她是活在阳光下的人,追寻的都是和她一样的爽朗少年。
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。
是他认不清现实。
霖岚将脸埋在手心里,眼泪湿润了手心。
她不喜欢他,不喜欢他弹的琴,不喜欢他这张脸,更不喜欢他的性格……
听到他悲戚的哭声,齐陵更觉心如刀绞。
他从未想过,曾经被他摒弃的一切,竟然是别人一生无法追寻的梦,更是自己后来再也无法企及的曾经。
现在,一切还来得及吗?
他恍然来到她宫殿外边,她已经睡下,他就站在寒风之中。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些曾经,回想到眼眶都红了。
直到天际泛起霞晕。
门,从里面被打开。
青诀微怔,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齐陵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他声音有些哑:“我昨晚见了霖岚。”
青诀的眼神立马就冷了下来,这让她想起前世他们联手将她害死之事,声音都变得犀利:“见到了,所以呢?”
“他说你曾经给我绣了一根腰带,图样是祥云飞龙,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飞龙在天,可是真的?”
青诀没否认,“是又如何?”
她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。
她的反应让他有些难过,齐陵微微张口,“我……现在还能收到吗?”
“早就一把火烧干净了,哪还有?”青诀觉得他异想天开,冷笑道:“你是人中龙凤,两世都获得了神骨,有没有我那条腰带又有什么区别?”
“有区别的。”他涩然开口:“有区别。”
他前世对她百般厌烦,今世又来博同情。
青诀的喜欢早就被他耗尽了。
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:“那种蠢东西,以后不要再提了。以前那些蠢事,也请你不要再提。”
她要关门,齐陵却不肯。
他用手抓住门框,心中酸涩,“青诀,以前那些事我都听霖岚跟我说了,齐万山问你要人,你护了我,为什么不告诉我?如果你告诉我……”
“因为你说要与我成亲,我信了。所以不想用这些事去烦扰你。”她想起那些事,也觉得自己是真的蠢,“你也没告诉我,成亲的事是假的,对吧?我以为你喜欢我,所以我替你挡下那些事,是怕你为我担心,结果呢?”
成亲是假的。她在自作多情。
他一心只想她死。
齐陵忍不住眼眶湿润,他根本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,他说:“我骗你,是你说不会放过我娘和小妹,我怕你伤害她们,所以……”
“我那么喜欢你,怎么可能伤害她们?我是怕你再伤害自己,所以才说那些话去吓唬你。”青诀觉得很可笑,笑出了声,“你把我当什么人了?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?我真的难以想象,我在你心里是怎样的面目可憎。”
齐陵抓住门框的手微微颤抖,他感觉自己快呼吸不上来了,“这些事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“告诉你有用吗?你这人自视清高,自以为是,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。不管我说什么,你只会按你想的那样去猜测,所以我后来就不愿意跟你说那些。”
错了,一切都错了。
从他那天跳崖,以死相逼开始就全都错了。
他根本不了解青诀是怎样的一个人,暗自将自己的看法强加在她身上,不管她怎么解释都觉得是她的伪装,渐渐地,她也就学着闭口不言,只做不说,任由误会一点点加深……
齐陵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,滴落下来。
他终于说出了一直压抑在心里的话:“对不起……”
温柔的眼泪滴落到青诀手背上,她只觉得粘稠恶心,寒毛都耸立了起来。
她用力想要关门,他伸手抵住。
“青诀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他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,错得离谱,昔日里冷霜如剑的眼中也浮现出悔恨,“我们和好,好不好?上天给了我们转生的机会,就是要让我们把误会解开。”
青诀嗤笑,“你莫不是忘了,转生的是我,你只是回来赎罪的。”
齐陵无法形容自己在她眼中看到的情绪,那是一种夹杂着嘲讽、憎恨,还有快意的眼神。
他不合时宜的想起霖岚跟自己说的话:她最喜欢的东西,往往留到最后再吃,最恨的人,往往留到最后再处置。
齐陵手上微松,青诀用力关门。
他还想去挡,门缝夹住他的手指,疼痛直往心里钻。
手指红肿,他用力握住,轻轻颤抖。
回想起霖岚的模样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。
她答应替他解开血契,也许并不是怜惜他,而是不想青雀宗落人口舌,不想她的母上被人诟病。
她或许,从没想过要原谅他。
关上房门,青诀觉得今天大清早的有点晦气。她换了一身衣裳,点燃大殿的灯火,坐于青雀殿处理事务。
李向汇报情况。
无非就是上个月怎么怎么了,这个月的账怎么了,下个月又会如何云云。
又或者是解释账本留墨点之事,还说自己连夜查改,已经全部腾改完毕,以后也绝不会出问题。
青诀听得耳朵起老茧,她对这种小事根本就不关心,“还有别的事吗?没有就退下吧。”
李向为人谨慎,他以为青诀是在试探他,仔细回想之后,又道:“聊盛斋的盛老板又向青雀宗订购了一批灵宠,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价格,订了四百只,已经装箱准备给他们送去。”
青诀抬眼,不知道这盛如玉是什么意思。
小奴隶已经暴露了苏隐和他的关系,他在这中间还想充当什么角色?
“什么时候送去?”
“明天早上。”
“把货压下来,就说这批货有点问题,让盛老板自己来找我谈。”
李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,顿时有些惶恐。他还想着之前也是这个价格,现在这个价格自然也错不了,他小心询问:“是价格的原因吗?”
“不是,跟价格没关,你按我说的做,退下吧。”
看着李向犹豫不决的身影,青诀垂下眼睑,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霖岚。
差得太多了。
霖岚根本就不会问这些问题。
他一定能感觉到盛如玉购买这批货有问题,虽然会询问她如何处理,可是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,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,所以不会对她的吩咐产生任何疑问,只会比她想象的还要做得更漂亮。
她低头看书,却是心绪不宁。
她突然有些理解,当初母上为什么执意留下霖岚调/教,又为何一定要将霖岚塞到她身边做事。
因为霖岚之才,是青雀宗最好的助力。
而感情是羁绊住他的最好东西。
可惜她那个时候不明白母上的用意,只觉得爬床的霖岚心机深沉,她不喜欢。
她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感觉,所以将他的琴毫不留情地扔出去,连带着他这个人一起厌恶,甚至不惜为此事与母上闹得翻脸。
现在回想起来,若非她当初一意孤行,最后也不会惨死于霖岚算计之下。
这世上真的没有第二个霖岚了吗?
青诀心中烦躁,扔下笔。
偷偷来到殿外、准备跟青诀认错的邹子彦被她扔笔的动作吓了一跳,惴惴不安地想着:完了完了,她还在生气。
他正要走,又被青诀喊住:“站住,滚进来。”
邹子彦不得不进去,他看到她温怒的脸,下意识跪在她身边,“师父,我错了。”
“你的事先放一边,再去帮我查探一下苏隐,看他最近是不是又有新动作了。”她将字条折好,放到他手里,“你小心些,别被人发现,字条上写了具体事项,别给别人看。”
“好。”他收好字条,又抬头看着她,“你还在生气吗?”
青诀没看他,声音清冽:“你把事情办好我就不生气了。”
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邹子彦起身,临走之前胆大包天地抱着她脖子啃了一口,啃完就跑。
青诀:?
是她拿不动刀了吗?
她好不容易静下心,练了几张符纸。
门口一暗,烦人的齐陵又来了。
他穿了留在清秋殿的衣服,锦衣如玉,公子无双,挺拔而来的身姿让她回想起了他曾经少年勃发的样子。
他不仅穿了旧时的衣服,就连神态也尽力模仿当时,还想着和她一起回到以前。
青诀抬头,不明白他想做什么,又听他说:“那次你邀我放纸鸢,我没有去,今日天气正好,我们一起去小峰山放纸鸢可好?”
他拿出亲手做的蝴蝶纸鸢。
他知道当年那只纸鸢也是青诀亲手做的,因为不太熟练她手上划了好多的口子,藏在背后不给他看,其实他都看到了。
青诀眼眸微沉,“我不是说过了吗?不要再提那些蠢事情。”
他心中苦涩,“我不觉得是蠢事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
每次虐齐陵我都写得好爽好爽好爽。
好东西要留到最后再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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